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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母親的手

 

一九九八年元旦早上六點,我在電話裡聽到父親害怕的聲音。

「丹尼,你母親被緊急送到醫院去了,你最好馬上趕過來。」

我母親晚年過得並不好。她身體一直越來越虛弱、腦筋迷糊,這兩年自從我姐姐過世後,情況變得更糟。隨著健康惡化,我想她可能很快就需要全天看護。她吵著說她還能開車,並且拒絕我們請人幫她洗澡、穿衣服。我父親為了保護她的安全,已經搞得精疲力盡。我們面臨可能要送她去療養院的抉擇,但對全家人來說,這是很嚴重的事。

在接到父親電話幾小時後,我趕到現在位於大西洋照護區域醫療中心(AtlantiCare Regional Medical Center)的急診室。我父親在哭泣。他試著要跟我說,「別著急。」這幾個字隨著他的眼淚再也說不下去了。

 

  之後,他告訴我事情發生經過。母親半夜醒來說胃不舒服,在公寓房間裡踱來踱去幾個鐘頭,然後就昏倒在沙發上。救護車很快地趕到,但已回天乏術。母親患有動脈瘤。救護車趕到醫院後不久,她就斷氣了。在那前一晚,我知道他們還在跟他們的老人朋友們,一起共渡元旦除夕的派對呢。後來才知道,那晚母親有要求父親與她共跳一支舞。這是十年來,他們第一次一起跳舞。

 

  急診室裡,一名護士在門口對我表示慰問,並詢問我是否要見母親最後一面。然後帶我進去一個小隔間,把布掀開讓我看母親的臉。從輪椅上,我只看見她部分的臉龐。我很快地看一下她閉著的眼睛和不動的嘴唇,然後把目光放在她靜止的腹部上。我注視著它幾秒鐘……只是想確定。

 

    時間彷彿靜止了,因為我被護士溫柔的聲音驚醒:「要我把她的手放在你手上嗎?」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會握著一具屍體的手。但這次不一樣;它是我母親。

 

    當凝視著我們的手接觸時,我回想起住在一起的日子。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看得出是個有著拉娜透納(Lana Turner)型魅力的女人。她常常染著一頭烏黑亮麗的頭髮(在她七十來歲時),並且有著黝黑、地中海人的膚色。我想起她眼中那不變的目光,還有她總是對煩躁的小孩很愛護的樣子。

    她的一生像個吸引人氣的磁鐵,人們似乎都被她吸引。我們家裡總是會有訪客,而且不管走到哪裡,人們總是說我有一位多麼棒的母親。

 

    老實說,我以前從不這麼覺得。

  她是會吵架的人,而且許多次都是跟我吵。她逼我、唸我、惹毛我,還常常在我的朋友面前讓我難堪。她總是不信任我。有時候我會想,她是不了解我所以才不信任我;有時候又會想,她之所以不信任我是因為她真的了解我了。

 

    現在,握著母親的手,我想著她所建立的家庭。我記得,在我小的時候,她的權力就很大。畢竟,她能處理家中事務、在父親的店裡幫忙、擔任許多組織的義工,並解決我跟姐姐的一切問題。從頭到尾,她似乎從沒恐懼過。如果孩子中有人需要什麼,她都會照料得好好的。沒有什麼事能難倒她。

 

    但我了解她有多少呢?蒙蔽我的是,對我來說她並不是一位女性,不是一個。她是一個母親。希望永遠不會停止,我總是在想,有一天她能夠「了解」我。但是看來,似乎她從來就沒有過。她從沒懂過我,真的,而且我也從沒懂過她。

 

    為什麼我以前要跟母親鬥?我想,部分的原因是,她總要我與眾不同。她要我再婚、要更成功,或是……嗯,就是那些有的沒的。事後想想,她這些期望是與我無關的;而是跟她自己有關。我回想起在她過世的前幾年,我們談到我的婚姻狀況,我告訴她,「媽,我想要讓妳知道,我是五十歲的人了,而且我很快樂。我擁有美好的生活,對自己的成就很滿意;我有很棒的朋友,我覺得有對這世界做出貢獻。我要妳知道妳兒子的這一切。我要妳知道,妳也對這一切做出了貢獻。」

 

  她的看法是,「是啊,但你可以更快樂呀。」

    如果年輕一點,我會對她這個看法生氣。她仍舊不了解我!相反的,我感到傷心。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從來沒有真正體驗過幸福的感覺。

 

    這些年來,我們一直都在試著想去改變對方,所以才無法了解彼此。她想要我變成一個成就更大、身體更健康和婚姻更幸福的人。我想要她變成一個更慈悲、更溫柔和更有洞察力的人。我們倆人都想把對方變成自己所需要的人。

 

    當然,我們倆個都不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但就在想讓事情變得和現狀不一樣的渴望中,我們變得無力了。我們沒看見彼此真正的樣子……直到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天,我們握著手。

 

    現在,第一次,我把母親視為她那個時代的女性。出生在一九一四年,她夢想著能上大學,甚至獲得了獎學金,但家人勸她打消念頭,因為當時那年代的女孩子並不做這種事。雖然她很失望,但她創造了一個有意義又有尊嚴的生活。

 

    我回想起,這女人在我們家裡把她年老力衰的母親照顧得有多好。我記得她總是堅持全家人每逢星期日都要去探望她那守寡獨居的婆婆。我想到,雖然幾乎無法負擔,但她還是把二個孩子都送到一所私立的貴格教派學校(Quaker school),就讀學齡前的幼兒院和幼稚園,因為我們住在一個越來越反對猶太人的社區裡。她想要我們有個好的開始。由於她在父親開的軍用品店幫忙,讓生意變得非常興隆,我們因此能夠搬到臨近中產階級的地區居住。

 

    那就是我一直都沒能看見的女人,因為直到那個時候,她一直都是我的母親──一個離完美還差得遠的母親。

 

    我看著倆個人──彼此愛著對方五十一年──靜止不動的手。她再也無法緊握住我的手了,而我也是。只有在此刻,我能用不同的眼光看著她。

 

    現在我了解,長久以來她「跟」我吵架,但她更是「為了」我而吵架。

 

    記得初中的時候,我的成績都是AB──只有西班牙語除外,成績是C。這可是天大的事情,因為我以前還沒當過優等生。從來甚至連接近都沒有。這一次,我可不只是接近而已哩。當西班牙語老師給我C的成績,我知道是他弄錯了,因為所有的西班牙語考試,我得到的分數都是AB

 

  我向西班牙語老師據理力爭,他承認自己弄錯了,並把我的成績改為B。最後,我終於做到了──名列優等生的名單!

 

    三個星期後,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接受處分。

 

  校長指控我在自己的成績單上塗改成績。我說是西班牙語老師修改的,並把來龍去脈解釋一番。校長不相信我。顯然,我的西班牙語老師對他所犯下的錯誤,或沒遵照程序來修改成績感到很緊張。不管原因是什麼,他都不願意承擔責任,而讓校長相信是我自己塗改了成績。

 

  由於被威脅停學,我哭著打電話給母親。我完全不知道事情會變怎樣。她會相信誰呢?

 

  接到校長電話的十五分鐘後,我母親趕來了,而且她看起來很生氣──但不是對我!她轉向校長,瞪著他的眼睛說,她的孩子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她清楚整件事情,她知道西班牙語老師在說謊。她說,「你不能讓我的兒子為了他根本沒做的事而被停學。」

 

    現在握著母親的手,我為這件事感謝她。接著,我感謝她建立一個我們可以互笑對方、並對自己所犯的錯誤一笑置之的家庭。我回想起小時候,她的手帶給我多大的安全感。我也記得,當我年紀稍長一點,我拒絕了她的手所帶來的安全感,假裝自己比實際的感覺還要獨立。

 

    現在要我放掉母親的手是多麼困難。與愛了一輩子的人告別,總是不容易的。

 

  當我最後一次離開母親的身邊,我想到上百件我所見過「彼此相愛但卻無法清楚看到對方」的關係。他們感受不到彼此心中的溫暖;他們感受到的只有對過去受傷的怨恨,或對未來傷害的恐懼,或者幾年來無法成功改變對方的挫折感。看見相愛的人無法敞開自己並握住彼此的手,這讓我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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